文
郭扬华(湖北)
我做文秘时间并不长,起点也低,那是赶鸭子上架,迫于无奈。我也是鹦鹉学舌,照葫芦画瓢,没有什么新意,更谈不上创新。“文革”后人才断层,我只是矮子里面拔将军,滥竽充数而已。
当时发展农村水电建设是热门,也是金融支持重点之一。人农两行分家后,我作为小水电信贷专管员,骑着一辆“武汉牌”自行车,风里来,雨里去,跑遍了所有贷款的水电站,有的去过多次,还专门给支行写了个调研报告。杨必强行长看了我用抄用纸写的报告,很感兴趣,认为有一定的文化基础,想调我到办公室写材料,让办公室负责人找我谈话,我以刚调入业务不熟,有失眠症推辞了,继续在社队信贷股工作。
被迫调到办公室
一年过去了,憨厚朴实的李光彦副股长“转正”了,他很高兴,大家祝贺他,有的叫他李光产(因为繁写的产和彦长相近似),他也不恼。他认真地对我说:“好好干,过十五年后,接我的班。”我一想,原来他已四十五岁了。
春节刚过,我被县委抽调到农村驻队宣传中央文件,初夏回到县行,李股长约我谈话,说支行研究调你到办公室去工作。我没吱声。在食堂吃午饭时,碰到杨行长,他说你失眠问题还没有好啊,赶紧到办公室工作吧。我心里矛盾,也没吱声。杨行长原是县委办公室大笔杆子,对文字很挑剔,对搞文字的人特器重。他认为调办公室当秘书就是重用,变相提拔,所以很多人都希望进办公室工作,但又担心干不了这活儿。我被迫调到办公室,心里并没有过分忐忑,就想着命运如此安排,好好干吧。
县农行办公室的工作,虽不像人们对专职秘书形容的那样“上管天文地理、下管鸡毛蒜皮”“没大没小、没完没了”,但总有一些少有涉及、从未遇到的事情需要处理。那时县农行、信用社有几百上千人,人财物日常经营管理权都在支行,事情还繁杂。后来农行一分为三,就有了“农行不分家,不知摊子有多大”的说法。
那时,在县支行每当有稍大的活动时,台前幕后总会有我们的身影。跑前跑后协助调度,写讲话、报告,做日程安排,忙得不亦乐乎。年冬的一天,突然接到通知,总行副行长戴相龙要到当阳支行视察。支行领导和我们急忙组织材料,打扫卫生,整理内务,协调地方党政领导。呼啦啦忙活一天一宿,戴行长到支行后让秘书收下了我们的汇报材料,在机关院内转了转,到营业部与营业人员噻喧了几句,和相关人员握握手,简单问了些情况数据,与机关职工合了影,就走了。当时宜昌地、市并列,地区是农村金融的主战场,市农行有人笑言,当阳、枝江农行是地区的面子,凡到宜昌的领导就会被领到这两个县走两步。也的确是这么回事。这也就带到了突如其来的工作量。
平日里办公室的工作加班加点,熬更守夜是常态。当时文字秘书只有我和彭龙海两人,每天上班前,打开水、生炉子、打扫卫生是我俩的首项工作;上班后,打电话,发通知,迎来送往;静下来后,就写简报和典型材料。稍闲时,把近期的内部刊物仔细看看,领会当前的形势和政策要点。
银行里永远欠缺的是文秘,就是拿笔杆子写材料的。银行里提到写材料,谁都摇头,那是公认的苦差事。即便是愿意写材料进来的,隐忍一段时间,也不太安分了,或换岗,或下基层任职。不过,一般而言,办公室总体上看是培养干部的摇篮,晋升机会多一点,他们大多会上一级台阶,主任也会如此。这样文秘总供不应求。
平静而轰轰烈烈
蔑匠讨论的是筐,和尚礼拜吟诵的是阿弥陀佛。我们秘书呢,时常要研究的是材料。材料就是公文。材料有时是红头文件,有时是黑头文件,有时不红也不黑,只在开头写三个字:同志们。然后冒号,然后第一句话:“正当全国上下认真贯彻执行……”这则是领导的重要讲话了。
材料有自己的规范,如同七律平平仄仄仄平平。假大空的材料虽然人所不齿,但却是最合乎规范的材料。一篇讲究了起承转合,讲究了导言、现状、问题、要求的材料,怎么想与众不同和文采飞扬,也不敢离“规范”二字半步。开始写材料,我求的是几个部分工整严密,要从语言上见到内在的逻辑性,生拉硬扯也要几“促进”、几“加强”什么的,等等。真正做到了齐整圆润,后来慢慢又有些厌倦,觉得太拘泥于形式了。要想做到不留痕迹,水到渠成,如同散文形散而神不散,达到至高之境,成为高手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写典型材料是个苦累活。要挖空心思,绞尽脑汁、沤心沥血、冥思苦想。年夏天,地区在枝江召开存款会战经验交流会,让上报三个典型经验材料。组织存款,工作措施都差不多,三个材料很难不雷同,可愁死我了。于是不停地找特点,找切入口,尽可能写出特色。其中脚东信用分社存款猛增,主要是因为营业地点变更。我就以“分社搬了家,存款大增加”为主题切入,反应不错。后来地区中支组织编辑《存款经验集锦》,这几个材料全部入选。
当阳县农行成立以来,地级党报还没有重点报道过我行的新闻,外宣工作难以突破。办公室李主任很着急,经常琢磨着如何破零。那天,我们看到双莲农行营业所、信用社报来一个材料,反映他们支持家庭副业的经验,感觉很有新意,新就新在当时农村改革还未破冰,支持家庭副业还是敏感问题。于是,李主任带我去双莲实地调查,开座谈会,走访农户。回行后我写了一则消息《双莲农行信用社支持发展家庭副业》发给宜昌日报,不久便被报纸财经版加“编者按”发了头题。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则消息在当地和行内引起了强烈反响。后来报纸杨正谋主编还专门到我行召开会议讨论这个话题。
到办公室工作后,陪支行行长下乡的机会就多了。有一次,与唐齐战行长到庙前营业所检查工作,按惯例,食堂单独准备了几个菜,不知什么原因,那天唐行长执意不吃,非要吃职工餐。回行后我写了一篇《唐行长不吃招待饭》,被地区报和县广播站刊发、播报。那段时间,闹得行长们下乡都不好意思吃招待饭。其实那时有些招待饭是私人掏的钱。
我在县支行办公室工作三年,材料写了一大堆,水平不能算长了多少,体会还是有一些。写得最多的就是典型材料,要得最快是讲话。先要收集材料,把上级的要求吃透,再搭个基本框架,然后开始往框架里填内容。写作真是个痛苦难过的过程,那些年要把文字凑齐,不知要翻检多少资料,边写边加页码边叹气。
那时,在地、县行有一些小型会,如机关表彰会、专题座谈,甚至年中工作会的领导讲话都是秘书用抄用纸复写几份,交领导讲话时用,打字员不打印的。我们在抄写过程中难免出差错,时常不停地修改。毗邻地区的有一个行长在念稿子中就念了“转下页”,闹了个笑话。原来是秘书在抄完稿子后临时添加了一个段落,夹在中间,衔接前后,但文字不足以整页,就在下面空白部分写了“转下页”,行长没注意,给念出来了。
当然现在类似情况不会发生了,办公自动化水平高了,文字修改添加变得容易多了,况且领导学历都高,不过读错字、断句不准的事也还时有发生。记得有个领导在安排布置职称改革工作时说:“已经取得职称的和尚,未取得职称的同志都要认真学习,提高素质。”大家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,农行有和尚取得职称?后来才知道是领导断句出了问题,产生了笑话。
当时我对我的工作总结了几句话,就是“跟领导,编简报,写材料,搞协调”。那段岁月,虽然很累,但很充实,甚至偶尔也会骄傲,有些梦幻般的感觉——多大的决策都是出于自己的头脑,自己的笔下,这是多么平静而又轰轰烈烈的事哟。
应该说干秘书的这三年,扩大了知识面,增加了见识,拓宽了视野,积蓄了力量,有成就感,为我日后在金融行业发展奠定了基础。
写材料苦中有乐
当然,写材料见证了我的成长,也有些苦中有乐的故事。
银行员工当时文凭普遍不高,中专生已是凤毛麟角,过去大多师傅带徒弟传承,后来开展技术练兵比赛,专业技术职称评定推动了素质提高。从年7月开始,省农行系统对经济、会计、统计三个系列职称评定试点,年3月评定工作全面铺开。
那年夏天,全省统一进行初级职称晋升考试。我参加经济员职称考试,获得全地区总分第三名。当时恰逢省分行副行长张稚林在我行检查工作,他和办公室的许季才到考场巡考。张行长问大家难不难?大家说有点难。张行长指着许季才笑着说,这是他出的题,都怪他。许季才笑了笑。许季才是老牌大学生,广东人,当时是省分行办公室秘书科长,不久当了办公室副主任后,就调往深圳农行任职了,后来高就由深圳农村信用社改制上市的“深发展”董事长。若干年后,我在宜昌三游洞接待已退休的许董夫妇,说起往事,他大笑。
话说那次考完试,在支行机关客房里见到许季才时,他正趴在茶几上写稿子,不一会儿,他说,你帮我按这地址把这稿件发出去。稿子是货币银行理论探讨的论文,地址是《金融研究》和《农村金融研究》编辑部。信发出去不久,我就分别在这两个杂志上看到了这篇文章。当时,我真对许老师佩服得透透的,也感到金融学问的深奥,不是我们基层的简单的技术操作,也有了开始强化理论修养、撰写理论文章的想法。
这期间,团县委组建县直团委,集中推进县直的青年工作,支行相应健全群团组织,让我负责团支部工作。
青年工作还是有乐趣的。大家年轻好动,热情似火。那年四月,负责县直团委的李新华召集县直各部门团组织负责人会议,汇报并研究推动“五讲四美三热爱”工作,地点选在玉泉寺。玉泉寺自然是个好地方,远远望去,像个宝盖。第一次到玉泉山印象最深的一是爬山,给人的感受是干劲冲天和“登泰山而小天下”;二是看玉泉寺庙里的泥塑展览,大雄宝殿内不见佛像,全是刘文彩欺压百姓的泥塑,听了讲解员的介绍,我当时的感觉——世界上最坏的人就是刘文彩。
后来才知道,玉泉市是我国著名的寺院,亦是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的道场和天台宗的祖庭之ー。隋代智者大师曾在这里讲法,正式定名为“玉泉寺”,与栖厦、灵岩、天台并称天下丛林“四绝”。玉泉山不仅是关公最先显圣处,还有珍珠泉及其美妙传说,铁塔下武则天赐予的舍利子,还恢复了大佛像和神态各异的八百罗汉。
据说过去玉泉寺规模特别宏大,是全国少有的佛教圣地。更主要是风景优美,又逢春光明媚,又是一拨青春似火的男男女女,大家在一起欢声笑语,载歌载舞,让宁静的寺庙一下子沸腾了。两天时间,大家都熟悉了,加深了感情,当时还是团县委书记的应代民去讲了话。现在想起来,玉泉寺真美,年轻真好。
第二年“五四”青年节,我代表单位受到团县委的表彰。单位的年轻人笑话我说:“主要是你的汇报材料写得好。此时已是团县委副书记的李新华问我愿不愿意到团县委工作。我笑笑说,听从组织安排呗。不久我和他先后脱产上大学去了。
之后有一段时间,还时常被县政府抽去抄抄写写,经常通宵达旦。
脱产读了三年的大学,又回到办公室干老本行,只是换了个头衔办公室副主任”,活还是那个活。年春天,县委政研室副主任陈天明要搞一个农村高利贷情况调查,我陪他去长坂区认真扎实地调研了几天,形成共识,要占领农村金融市场,抑制高利贷市场膨胀,让其承担适度补充职责。文章被几家金融刊物和地县党委内刊刊发。陈天明是个个性鲜明、思想敏锐的官员,曾在银行工作过。这次合作让他有了将我纳入麾下的想法,征求我意见,政研室调研科缺一名副科长,想调我去。我未置可否,可以算默认吧。可后来不了了之,我也未放在心上,半年后,我就调离当阳了。
还是这年春季,地区农行安排农总行武汉管理学院三个毕业生来当阳实习,让我担任他们论文指导老师,他们有的本省支行副行长,有的是外省的地市中支的科长,我实在不好意思,勉为其难地与他们商量论文框架和结构,帮助他们修定文章,撰写评语,合作合谐。他们返回原单位后不久都担任地市行长、省分行行长,有的调地方政府当市长,再次相遇他们都以“郭老师称谓揶揄我。
办公室喜剧拾零
办公室偶尔也上演人间喜剧。
县委调入一名转业军人当副行长,我们有时找他汇报工作,叫一声李行长,他马上纠正,是李副行长。他给其他单位打电话也会说“我是当阳农行李副行长”,对方说李行长好,他会反复说“我是李副行长”。在地方叫职务没有分正副的,除非正式行文时会把正副职务分得明白。为此事我们私下笑过几次,告诉了他地方的习惯,他说部队都这样。后来别人叫李行长时,他也就不再强调自己是副行长了,对别人打电话也只报姓名了。
那年盛夏,天热得喘不过气来。写不完的材料,打不完的电话。刚任办公室副主任不久的我,日夜不停地上班加班,真是被当牲口使,收获了写通讯、材料、论文的高产期。
有一天,在办公室吹着电扇整资料,忽然见一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走进办公室,冲我们问了一声:“谁是毛几根主任?”李主任头发少得可怜,压着怒气不动声色地说:“你有什么事情?”那人说:“我们大队想贷款买一台拖拉机,刚才进农行大门时,有人告诉我要找办公室毛几根主任问一下。”李主任知道是有人恶作剧,但仍压着火,耐心地说:“你去找社队信贷股询问一下,我们不分管具体业务。”那人走后,李主任实在忍不住了,冲出办公室,大声咆哮起来,在机关院内骂道:“是哪个王八蛋,吃得无聊事,侮辱老子。”各办公室的人都伸出头来,探究发生了什么,但办公区内没有人敢吱声,过了一会儿,李主任悻悻地回到了办公室。那天办公室气氛很沉闷。
次日,我接到湖北农村金融学会通知,点名到咸宁九宫山参加研讨会,我很高兴,既避暑,又能向专家学者同行讨教,是好差事。只是没想到的是研讨会结束回支行后,我的人生就发生逆转,这是我从未预料到的。
作者简介:郭扬华,湖北当阳人。资深金融人士。曾先后供职于国有商业银行县支行、市分行,政策性银行市分行、省分行、总行。系中国金融作协会员、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在全国各级报刊发表文学作品万字,入选近十个文学作品选编,多次参加全国各类赛事并多次获奖。岀版多部文学著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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